作者:那仁满都拉读者参考丛书
是谁救了草原英雄小姐妹?在当时乃至影响至今的宣传中,这个英雄是扳道工人王福臣。但这不是事实。那个救人的中年男人名叫哈斯朝禄,男孩是他的儿子那仁满都拉。
恢复历史的真实确实并非易事,但我们必须努力,因为我们要向后人负责。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对历史负责。
是谁救了“草原英雄小姐妹”
1964年,我9岁。春节前的一天,我和父亲在白云鄂博采购完年货,踏上了回家的路。上午11点左右,我们看到铁路西的一道浅沟里有一群羊,它们身上挂满了冰凌,在风雪中颤抖着挤在一起。父亲断定这是我们公社的羊。不管是谁放的,它们肯定是走丢了。父亲准备把羊赶到桑布家,再求桑布骑骆驼把羊群赶到我们大队去。
顶着大风雪赶羊如逆水行舟很艰难。我们发现了两只死羊:一只青色山羊和一只白色绵羊。父亲沉思片刻对我说:“你在这里把羊群看护好,爸爸把这两只死羊寄放到火车站扳道房去。”说完就扛起那只青山羊,踏着深深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向车站扳道房走去。当时他还在感冒发烧。
就在父亲走后不久,我看见从西面山坡上缓慢地走过来一个人。走近一看,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她身穿没有调面的羊皮本色皮袄,敞着扣子,头戴皮帽子,脸冻得紫红,手里拿着羊鞭子。我问她:“这是你的羊吗?”
她点了点头。此时父亲已送死羊返回,便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龙衣。”(龙梅的原名,下称龙梅)。
“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那仁格日勒大队的。”(汉语:日光大队)
我父亲又问:“就你一个人放羊吗?”
龙梅说:“还有我的姐姐。”(龙梅当时冻昏了产生了口误,把妹妹说成了姐姐)
我父亲急切地问:“你姐姐在哪儿?”
“我姐姐在山里。”龙梅说着用鞭杆指向西北山谷。
从龙梅的口中得知她们是昨天出来放羊的,她们跟着被暴风雪刮走的羊群,跑了一天一夜,到现在还没有吃饭。我父亲意识到这孩子冻坏了,而山里的“姐姐”后果更可怕。他拉起龙梅的手说:我也是那仁格日勒大队的,我带你到火车站扳道房暖和暖和,然后我们一起找你姐姐去。说完父亲挽起龙梅的手直奔火车站。
走进铁路扳道房,父亲向扳道工王福臣说明了牧羊姑娘冻伤严重,需要及时抢救。说着他把龙梅抱上床,给她脱毡靴。可是毡靴里的冰和脚冻在了一起,无法脱掉。父亲请求王福臣找人来帮忙。王福臣回答:“我一个人,离不开呀!”正在父亲焦急万分之时,门外走进来四五个工人,父亲急忙向他们说明情况,这几位工人很热心地帮起忙来,有的给龙梅脸上搓雪,有的给手上搓雪。
父亲又向他们请求道:“我去区里找救护车送孩子到医院,你们再找几个人去西北山里找她姐姐。”交代完以后,父亲就拔腿消失在迷漫的风雪中。
父亲走后,工人同志忙着给龙梅搓雪,我给龙梅喂面包、喂开水。工人们不懂蒙语,龙梅不懂汉语,我就担任起了翻译。后来听父亲说,他跑到区政府找到区长伍龙求援,给医院打电话要救护车,又跑到邮电局给我们公社打电话报告情况。伍龙区长听到父亲的求援后,立即派了汽车,组织救护人员到山里寻找玉荣。直到下午,我看到铁路工人们抱着一个已经冻昏迷的小姑娘走进了扳道房,她就是玉荣。这时,区长的小轿车赶到,把龙梅、玉荣抬上车,我也随车到区委找到了父亲。
政府号召向“草原英雄小姐妹”学习时,小姐妹冻伤时穿的衣物、一张青色山头皮和一张白色绵羊皮等实物,都在我就读的土默特母校展览。可上面只表彰了铁路工人王福臣抢救小姐妹的事迹,只字未提我的父亲。那时我11岁,幼小的心灵深感屈辱和辛酸。
父亲哈斯朝禄的坎坷命运
龙梅和玉荣的故事发生时,著名作家玛拉沁夫和新华社一位记者正好到白云鄂博采访。听说了两个小女孩的故事后马上对相关人员进行了采访。
很快,《人民日报》发表了长篇通讯《暴风雪中一昼夜》;《内蒙古日报》发表了长篇通讯《草原英雄小姐妹》。此后,两姐妹的故事传遍全中国,成为家喻户晓的“草原英雄小姐妹”。
姐妹俩成了小英雄,父亲和我也为她们感到高兴。但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我父亲救下了龙梅和玉荣姐妹俩。这事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媒体报道时,根本就见不到我父亲的名字。姐妹俩获救,似乎和我们父子俩没有任何关系。原因很简单:我父亲哈斯朝禄当时正在被下放接受劳动改造,是被“管制”分子。
我们家是蒙古族家庭。父亲小时候家境贫困,为了活命到处流浪,后来上了伪满洲国陆军军官学校。在这所日本人办的学校里,父亲接受了日本人的教育是不消说的。不过,父亲和绝大多数同学一样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1946年2月,父亲参加了革命,在内蒙古自治运动联合会工作,任军事部军政司秘书。新中国成立前,父亲已经是副团职干部。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到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在出版社,父亲因为过于耿直,得罪了领导,被定为“反动分子”、“内控右派”,不久被开除公职,被管制起来。1962年,他被下放到达茂旗新宝力格公社劳动改造。
媒体报道龙梅和玉荣姐妹俩事迹时,遵循的是“哈斯朝禄将功折罪,不见报不表扬”的原则。不报道、不表扬也就罢了,问题是,此后,根据姐妹俩的故事改编的一些戏剧中,父亲渐渐地从一般的“管制分子”升格为舞台上的“偷羊贼”、“反动牧主巴音(巴音为蒙古语,意为地主、牧主)”,他“偷偷把羊赶了出去,还想杀死姐妹俩”!
呼和浩特铁路局对参与救助龙梅、玉荣的几名铁路工人进行了表彰。“头等功臣”就是那位王姓工人。他得了奖章,一口气涨了四级工资。在公开的场合,王姓工人一口咬定,是他最先抢救龙梅和玉荣的。
按照当时的政治逻辑,一个阶级敌人不能成为英雄的救命恩人,他所做的一切好事都必须彻底抹掉。而王福臣这位救人现场的目击者,不仅是工人阶级,而且是共产党员,是有资格成为英雄的。于是,为了政治的需要,他被当做在风雪中救了小姐妹的英雄,因此而多次受到表彰。
我父亲因为这事心情很不好。他并不是想要受什么表扬,只是想让世人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在那个年代,这竟然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
从1964年开始,父亲就开始搜集一些宣传龙梅、玉荣姐妹俩的材料。后来,随着对他的批判的升级,父亲一次次地向上级申诉。但这样反而使他的处境更为艰难,他被反复批斗。1966年被关进了监狱,开始被关在当地监狱,后来又被送到内蒙古东部的库伦旗监狱,1972年才因病提前获释。释放回到了日光大队,一家8口却成了黑户,没有户口,没有口粮。在“文革”期间批斗父亲的时候,虽然知道真相,但龙梅玉荣的父亲吴添喜竟然还上台动手打了这个“破坏分子”。
真相是如何大白于天下的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事情有了转机。
1979年,我给《人民日报》写了一封信,反映了当年救助龙梅、玉荣的全过程,也讲了我父亲的遭遇。这封信被刊登在《人民日报》内参上,被时任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第三书记、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同志看到了。他把文章批示给内蒙古党委,要求认真调查甄别。
内蒙古自治区组织部牵头成立了调查组,找到了当年经历这一事件的所有当事人。1985年1月,调查组得出结论:哈斯朝禄是第一个发现并抢救龙梅、玉荣的人,并建议通过一定手段消除对父亲的影响,给予一定奖励。
2005年,我父亲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玉荣专程赶到为他送最后一程。
但是,20年过去了,故事的真相却依然少有人知。旧的说法是以强大的宣传手段达到家喻户晓的效果的,而新的结论却往往只是一纸被装进档案袋的公文。因为这种不对称,一个时代留下的谎言,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一一澄清。“英雄小姐妹”的家乡有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展览。但直到2006年3月,里面的陈设和说明都没有改变,仍然沿袭着1964年的说法。采访的记者感叹说:“由此看来,掩盖历史的真实不容易,而恢复历史的真实也不容易啊!”恢复历史的真实确实并非易事,但我们必须努力,因为我们要向后人负责。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对历史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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