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记启功先生
最近,在一次与部分书画家、收藏家的见面会上,珺之、修欣曾这样介绍我:“这位是启功先生的弟吅子高春光。”众人愕然。我便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纠正:“我说老大,饶了我吧,我只是一个曾经有幸听过启功先生讲课、又有幸去启功家拜访过先生的北师大学子,仅此而已。”
有位长者便凑过来说:“即便是这样也算是三生有幸了。我只知道2005年6吅月30日凌晨2点25分,启功先生因全身衰竭在北大医院去世,享年93岁。纵观先生93年的人生历程,在书法、绘画、诗词方面都有很深造诣,并为我吅国的文物鉴定界做出巨大贡献,由此赢得“国宝”之誉。而他孜孜不倦的求学历程,与妻子的相濡以沫,成名后的谦和率真,又让人感慨万千、敬由心生。我想请您详细谈谈启老生前的相关情况,可以吗?”
恭敬不如从命,我便娓娓道来——
启功先生的家在北师大北门的红六楼。这里曲径通幽,远离市声。环顾启老的家,陈设简单,除了有几张极普通的沙发可供人安坐,其他都是老旧家具,还不及一般人家的装修和陈设,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住房的主人竟会是“国宝”级的人物。目之所及除了书便是画,大大小小装裱精致的书法、绘画作品挂满了墙。
这位长者也真是个急脾气,马上又问我:“现在有人说启功姓金,有人说启功姓启,还有人说启功姓爱新觉罗,您能否详细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盛情难却,我便只好冒昧地班门弄斧——
家世:隐姓“爱新觉罗”
有人给启功写信,上吅书:“爱新觉罗?启功收”,因为众人皆知启功的祖先是雍正的儿子、乾隆的弟吅弟。启功开始只是一笑,不以为意。后来这种写法的信件来得越来越多,启功索性标明“查无此人,请退回”。还说:“不信你查查我的身吅份吅证、户口本以及所有正式的档吅案材料,从来没有‘爱新觉罗?启功’那样一个人。” 先生一直不同意别人叫他爱新觉罗?启功。爱新觉罗意译过来是金,但他从来没用过“金”做姓。原来,袁世凯曾经下令,所有爱新觉罗家族的人都必须改姓金。而他爷爷恨透了这个窃吅国大盗,在去世之前曾对他说,“你如果改姓金,就不是我的孙吅子。”所以,他一直叫启功。
后来,启功特意在《中吅华读书报》上写文昭告天下:“我叫启功,字元白,也作元伯,是满吅洲族人,简称满族人,属正蓝旗。我既然叫启功,当然就是姓启名功。有的人说您不是姓爱新觉罗名启功吗?现在很多爱新氏非常夸耀自己的姓,也希望别人称他姓爱新觉罗;别人也愿意这样称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恭维。这实际很无聊。事实证明,爱新觉罗如果真的能作为一个姓,它的辱也罢,荣也罢,完全要听政吅治的摆吅布,这还有什么好夸耀的呢……
“我虽然不愿称自己是爱新觉罗,但我确实是清代皇族后裔。我在这里简述一下我的家世,是因为其中的很多事是和中吅国近代史密切相关的,并不是想炫耀自己的贵吅族出身,炫耀自己的祖上曾阔过……我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孙。雍正的第四子名弘历,他继承了皇位,这就是乾隆皇帝。雍正的第五子名弘昼,乾隆即位后,封弘昼为和亲王,我们这支就是和亲王的后代。”
书法:福荫渊源家学
启功自小吅便在祖父的督促下练习书法。开始他与一般的小孩没有两样,悬腕运笔老哆嗦,描“红字”的成绩也不理想,以致后来他的画比字好。对他刺吅激最大的是,一次他的表舅请他作画,却事先叮嘱再三:画好后千万别在上面题款,他要另找吅人写。此事促使他立志勤奋练字。
古人有“书法以用笔为先”之说。启功曾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苦练用笔,一笔一笔地琢磨,临帖临得分毫不差。但写出来的字平看还可以,一挂起来就没神了。经过再三揣摩,他发现问题出在字的“结构”上。
一般人学书法都是从写“九宫格”或“米字格”开始,将方格分成若干的等份。启功发现问题就出在这“等份”上。道理很简单,因为每个字的“重心”不一定都在“中心”,所以不能把每个字都一个模式地上下左右分为“三等份”。于是他采用一个更为符合字形结构的划分法,这便是由他首创的“五三五”不等份。这种字形上下左右的分量较大,中间的分量较小,而不是“九宫格”那样的“九等份”。“五三五”不等份结构字体,便是他独创的“启体”书法。
启功认为,“学写字首先要敢于不受自古以来各流派清规戒吅律的束缚。比方说,笔只能怎么拿,腕只能怎么用,这是很害人的。”其次是“向古人学习也不一定死学某一家、某一派。我幼年时学祖父和上辈成亲王的,后来又学过赵孟頫、董其昌、米芾,再后来学二王、颜真卿、欧阳询及唐吅人写经。十年动吅乱期间习柳公权。这样兼收并蓄,经过消化,就变成了自己的东西。”
正是由于这样,启功的书法才达到既有深厚传统,又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书法界评论他的作品:“不仅是书家之书,更是学者之书,诗人之书,它渊雅而具古韵,饶有书卷气息;它隽永而兼洒脱,使观者觉得很有余味。因为这是从学问中来,从诗境中来的结果。”
虽然在少年时期,便独创“启”姓,自当“始祖”,但启功依然能够福荫于深厚的家学渊源,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便逐渐结识了一些当时知名的艺术家、诗人、学者,如贾羲民、吴镜汀、戴姜福、溥心、溥雪斋、齐白石等先生,按启功的说法,是在这些大家的教吅诲下,启功日后比较见长的那些知识、技艺才打下根基、得到培养。
《启功口述历吅史》里面记载了启功与齐白石的交往历程,并录有启功对齐白石的一段趣妙品评:“齐先生在论诗和作诗时,有时会出现一些错误,如他说金农的诗虽然不好,但词好。我记忆中金农并没有什么好的词作,就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是博学鸿词啊。’其实博学鸿词是清朝科举考吅试的一种门类,和‘诗词’的‘词’毫无关系……但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尊敬,他也挺喜欢我,总管我叫‘小孩儿’,常念叨:“那个小孩儿怎么老没来?’就凭这句话,我就应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老吅师。”
婚姻:曾经沧海难为水
启功21岁时中学毕业,正忙于四处求职,在母亲的包办下,便与从未见过面的章宝琛成婚了。章宝琛不通文墨,而且是带着可怜的小弟吅弟一起嫁过来的。
启功曾有回忆曰:“我的老伴儿叫章宝琛,比我大两岁,也是满人,我习惯地叫她姐姐。我母亲和姑姑在1957年相继病倒,重病的母亲和姑姑几乎就靠我妻子一个人来照顾,累活儿脏活儿、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成年累月,她日益消瘦,直到送终发丧,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我无以为报只有请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给她磕一个头。”
一次夫人章宝琛对他开玩笑说:“我死后一定有不少人为你介绍对象,你信不信?”启功笑曰:“老朽如斯,哪会有人又傻又疯这样子做呢?”夫人问:“如果你不信,我俩可以赌下输赢账。”启功笑言:“万一你输了,那赌债怎么能生还?”夫人便说:“我自信必赢。”不料这一戏言果然灵验。当夫人撒手人寰后,启功家中可谓“门庭若市”,不少热心朋友乐呵呵地手拿“红丝线”,进门就往启功的脚脖上系。更有人不经同意便领女方前来“会面”。这可吓坏了启功,于是他先以幽默自嘲谢客,此招不能挡驾,他干脆撤掉双人床,换成一张单人床,以此明志,谢绝盈门说客。
启功曾言,这也许正应了元稹的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处事:幽默、率真是一种境界
对赝品———豁达
有一次,启功到荣兴画廊参观,见画摊上摆满名人字画,有赵朴初、董寿平和他自己的作品,每个摊位上都有,有的还在批发。一位摊主是老太太,看到启功来了,就对旁人说:“这个老头好,这个老头不捣乱。”
某日有一个专门假冒启功书法的人去书画店销吅售赝品,恰巧被先生堵住。作伪者尴尬恐吅慌无吅地吅自吅容,哀求老先生高抬贵手。不料启功只是宽厚地笑道:“你要真是为生计所迫,仿就仿吧,可千万别写反吅动标语啊!”
有人向启功请教,怎么分辨启功字的真伪,他说:“写得好的是假的,写得不好的是真的!”
对赞誉———谦逊
在启功被任命为“中吅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后,有人祝贺说,这是“部级”呢。启功则利吅用谐音风趣地说:“不急,我不急,真不急!”更为幽默风趣的是启功外出讲学时,听到会吅议主持人常说的“现在请启老作指示”,他接下去的话便是:“指示不敢当。本人是满族,祖先活动在东北,属少数民吅族,历吅史上通称‘胡人’。因此在下所讲,全是不折不扣的‘胡言’……”
启功的学吅生总爱称他为“博导”,启功言:“我不知道什么‘博导’,只知道‘果导’(先生治便秘的一种药)”,又说:“我是‘拨倒’,一拨就倒,一驳就倒。”
对应酬———直率
启功开朗、豁达,也特别爱较劲儿。比方人家说一件事该这么这么办,或者说,这么这么对,这时候启功就爱说:“狗屁!那么那么办,不也行吗!”所以有一回比他长四岁的著名历吅史学家牟润荪就冲着启功说:“小启有个毛病,看什么都‘狗屁’!”
启功待人真诚、谦虚,而且非常直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谁在眼前,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朋友亲眼碰见他发脾气的情景:一天,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敲门进了家。两人一见了启功便眉开眼笑地对他说:“上次,我们来时没见到您,留下两盒西洋参,您收到了吧?这次,是我妈让我们再来看看您,您好吗?”启功马上变了脸色,出口就说:“西洋参那边有一堆,你们自己去挑一挑,哪份是你们的,给你吅妈拿回去吧。”
社吅会上流传说启功的字最好求,一是他不分尊卑,凡是有人来求,只要得闲就欣然命笔;二是他不要报酬,送礼的,送红包的一律拒收。到了后期,求字者一传十,十传百,不绝于途,启功说:“我现在哪是写字呀,简直是‘刷’字。”为了应付这些来访者,往往要费去他很多时间和口舌。这些人为何仍这样言辞恳切趋之若鹜呢?说得直白些,就是启功的字能卖大价钱。有一回,启功问来访者:“我的字有什么好?”他说,你的字有效益,我们正在盖一座高楼,楼顶上挂上你写的招牌,再围上霓虹灯管,几十里外都能看见。启功说:“有这个必要吗?”来人说,当然很有必要,先生名气大,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吅经济效益。启功又问:“你们饭店讲究经济效益,我写字有没有效益呢?”那人说,当然有。启功又问:“是多少?”对方诡异地伸出两个指头!启功问:“是两千,两万?”那人不答,只是笑。末了不得不直说,是20万!启功最后说:“别说是20万,就是200万我也不写!”
有一次启功去扬州,有人请他吃晚饭,坐在旁边作陪的是一个军人,他好心就怕启功吃不好,够不着,便不断地请吃这,请吃那,还不断地把菜夹到启功的碗里。启功先生不好意思地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自己来。”启功愈说,他就愈不断地往碗里夹,最后启功碗中的菜满满的了,鱼肉、鸡肉、鸭肉……已经没法下筷子了,即便这样了,对方还是不断地往里夹。这时,启功显得不太高兴,便找来一个空碗,放在桌子上说:“你夹吧,随便夹……”话音一落,一甩袖子,不领情地走了!
对金钱———奈何
不好说启先生“视金钱如粪土”,但他确实不把金钱当回事。他几十年过惯了穷日子,改吅革开放以后条件改善了,他的书画作品若论价何止“一字千金”,但生活上并没有多大变化,仍然是粗茶淡饭,土鞋布衣。他的住所除了有几张极普通的沙发可供人安坐,其他都是老旧家具,还不及一般人家的装修和陈设,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住房的主人竟会是“国宝”级的人物。当然,以他这样的书画家可以赚很多钱,但他从不计较,常常是白给人写。前些年,他把卖字画的钱攒足了设立一个“奖学助学基吅金”,并且不用自己的名义,而是用他恩吅师陈垣(励耘)的名义。他还多次捐资希望工程,赞助失学儿童。他总是说过去需要钱的时候没有钱,日子真难过,现在有钱但对于他已没有多大用处了。他有首诗专门写此心情,诗前有一小引曰:“夜中不寐,倾箧数钱有作”,全诗读之实在催人泪下:
钞币倾来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须焚。
一家数米担忧惯,此日摊钱却厌频。
酒酽花浓行已老,天高地厚报无门。
吟成七字谁相和,付与寒空雁一群。
这里“报无门”是指对他最有恩情的三位女性:他的生吅母,他的视同父亲的姑母和与他携手走过大半生穷困岁月的妻子。先生对她们怀着极深的感情,当有能力对她们施以回报时,可她们已先后作古,先生又怎能不为之扼腕,为之嘘唏!
对死亡———超脱
启功说:这个世界上面对我的字大体有三种人,有一种是不认识我的人,他们对我的生存是无所谓的;另一种人是对我感兴趣并且已经拿到我的字的人,他们盼我赶紧死;第三种人是对我感兴趣但还没拿到我的字的人,所以他们盼望我先别死。
有一次在京西宾馆开吅会,启功与几位朋友一起去八宝山为一位故去的友人送别。回到京西宾馆,他就在沙发上躺下了。大伙儿关心地问他怎么啦?他说:“就当我现在去世了,你们来说‘你安息吧’,我立马站起来致答词。”
也正是因为能如此豁达对待生死,所以每当有人问起先生的健康,他总笑答:“鸟乎了”,常称自己是“鸟乎之人”,意只比旧式悼文中“乌乎哀哉”的“乌乎”多一点儿,到少了那一点儿也就“乌乎”了。
对病痛———达观
启功自谓有“三怕”与“二吅不怕”
第一怕是“怕过生日”,第二怕是怕沾上“皇家祖荫”,第三怕是怕给自己介绍老伴。“二吅不怕”,即一不怕病二吅不怕死。颈椎病发作时医生要他做“牵引”治疗。这般痛苦事,他却开心地喻为“上吊”,还以此填词一首《西江月》。托病不写字时,就会在门上贴几个字:“大熊猫病了。”
听启功先生说话和发言,那轻吅松的语句、自如的神态、幽默的表述,让听者如坐春风,不由使人想起“大象无形,大音稀声”。他与人见面时笑容温和、憨态可掬,还有双手抱拳施礼的可爱形象,于是,就有了他生前欣然认可的雅号“大熊猫”。
一次一个自称气吅功大师的人,发吅功给他治病。在离启老十几步的地方张吅开手掌问:“有感觉吗?”启老摇摇头说:“没有。”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问:“这回呢?”启老还是说没有。他又走前几步。启老还是说没有感觉。最后他把手按着启老的膝盖问:“这回呢?”启老说:“有感觉了。”那人高兴了:“什么感觉?”启老轻轻点点头说:“我感觉你摸吅着我的腿了。”
朋友陈嵘琚得病了,启功知道以后说:“你们多劝劝他,他这个人我是清楚的,太内向啦,这样下去会把他毁了。”然后又说:“像我这样的就没事,上了医院,大夫说别动,别动,给你输液!我说输什么液呀,人家还要请我吃羊肉泡馍呢!”
我的语言表达能力不行,就这么无哩头罗里罗嗦地讲了一通,有些是亲眼所见,有些是启老亲口所讲我亲耳所听,有些则是朋友转述,我照搬过来未加验证的。一代大师已驾鹤仙去,学为人师,行为世范,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谨以记之。
启功先生生平简介
启功先生字元白,1912年7月26日生于北吅京,满族。幼年丧父且家境中落,自北吅京汇文中学中途辍学后,发愤自学。稍长,受业于史学家陈垣先生,专门从事中吅国文学史、中吅国美术史、中吅国历代散文、历代诗选和唐宋词等课程的教学与研究。他执教六十余年,在中吅国古典文学教学与研究等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启功是中吅国当代著名的书画家,他的旧体诗词亦享誉国内外诗坛,故有诗、书、画“三绝”之称。上世纪80年代初,他的书画专集、诗词专集陆续出版。近些年,他的作品又先后在日本、新加坡、韩国和香吅港、澳吅门举办展览,取得了很大成功。启功还是文物鉴赏家和鉴定家,对于古代书画和碑帖的鉴定尤为专精。他曾受文化部和国吅家文物局的委托,主持鉴定小组,对收藏在全国各大城市博物馆的国吅家级古书画珍品,进行了全面鉴定和甄别,整理、保存了大量古文物精品。启功曾任中吅国人吅民政吅治协商会吅议全国委吅员会常务委吅员会委吅员、国吅家文物鉴定委吅员会主吅任委吅员、中吅央文史研究馆馆长、中吅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吅席、北吅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2007)
启功书北师大校训:学为人师,行为世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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