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红狗》出版之前
齐家贞
一九六一年九月我二十岁入狱,到一九七一年九月我三十岁出狱,这十年的监狱生活已经记录在我的第一本书《自由神的眼泪 父女两代囚徒的真实故事》里。
十年牢狱之灾改变了我的一生。
这段生活是如此地刻骨铭心,以至于四十八年后的今天,只要提起监狱劳改队,当时的情景立即生动地出现在我眼前:高墙、电网、机枪、岗哨、队部、监房;还有,墙上“改恶从善,前途光明”的大字;吊在屋檐下晒乾了当土烟抽的菜叶;丧失劳动力软搭搭坐在坝上晒太阳“自然灾害”的幸存者;在队部门口喊“报告”晒成黑炭元尚有气力挑抬的男女犯人;从小监房出来倒马桶,已经疯了的女大学生 忘记这一切是办不到的了。
这段生活是如此地刻骨铭心,以至于四十八年后的今天,已经生活在澳大利亚二十二年的我,还是无数次在梦里又回到了监狱 和我父亲以及众多的男女犯人在一起,战战兢兢自己问自己,这一次,我又犯的是什么罪呢?
刑满出狱之后,我不再奢求过正常人的生活,但我还是可以指望过一个接近正常人的日子,如果满刑“新生”后,我真的回到了“人民队伍”的话。
披着“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劳改皮”,我和其他诸如此类的“劳改释放犯”一样被打入另册,面临的是怎样的“新生活”呢?我的第二本书《红狗 一个被释女囚的真实故事》,写我一九七一年出狱后,到一九八七年出国前的经历。
在与世隔绝的监狱里,经过十年无时不有、无处不在、无孔不钻的强化洗脑后,我的脑被洗得很成功很彻底,服服贴贴规规矩矩,回家对亲友讲的话“比省委书记还进步”。然而,文革后社会上无处不在、泛滥成灾的黑白颠倒、唯利是图、口是心非、损人利己,与监狱干部“文化大革命深入进行,人民狠斗私字一闪念,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宣传大相径庭。仅仅两年,我狱中十年接受的“重新做人” 的训导被彻底粉碎。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难以适应这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它也反映在我的婚姻里。
入狱前我没交过男朋友,出狱不久我和所有的饮食男女一样,摆脱不了恋爱、婚姻世俗的引诱,三十六岁嫁了人。嫁出去不久就家无宁日,我为捍卫爱情至上的观点,与他频繁地争吵,不断地搬进去又不断地“滚”出来。甚至“爱人”变仇人,大打出手,离婚路也走得非同寻常地曲折、艰辛和漫长:
不经意间,我续写了二十年前劳改队里一段男犯女犯的未了情。
居无定所,我对幼小女儿爱莫能助,深感愧疚;那些痛苦难熬的每分每秒,那种情感折磨的孤独无依;白日寻不着快乐,黑夜看不到尽头;活下去太难,死,又找不到说得服自己的理由;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忍辱负重、苟且偷生。这是我当时的生活写照。
十年监狱是我一生的灾难,它葬送了我的青春、我的理想、我的美梦、我的前程 十年不幸的婚姻,则把我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私产 爱情,无情地摧毁。
这些故事记录在《红狗》里。我就是一只剥了皮,满身鲜血,但是没有死,只得活下去的红狗。
我这段生活的喜怒哀乐、情仇怨恨,和常人的似乎毫无二致。
注意,我使用了“似乎”二字。
表面看来“似乎”,其实不然,很不然!
恋爱、婚姻的组合与解体,婚变的里里外外、婚外恋的林林总总,由此而来的欢乐痛苦笑声眼泪,古往今来,都是人生舞台的主旋律,是唱之不衰的主题歌。
事实上,在社交圈子里,人们自由碰撞,无规则、无目标,肉体的欲望经常喧宾夺主,它捉弄、催逼理智去睡觉。谁爱上了谁,谁娶了谁常常很盲目,具有相当大的偶然性和随意性,都是情欲萌生、真情流露,都是难以捉摸的自然演绎。这是主人公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在扮演自己,初始、发展、收场,不存在任何模式,都是自主的、由衷的。由此演幻出万千喜剧,千万悲剧,喜也好,悲也罢,只要发自真心,只要是自己的决定,它无所谓是非对错,无所谓需要谁谁来负责任。
但是我,我们这种人,爱情家庭故事的初始、发展、收场完全不出自个人的感情、意志,完全不是自己的正常作为和决定,象演木偶戏,一举一动由牵线人操控。
他们,被政治风暴抛出生活的常轨,剥夺了一切权利 思考的权利、说话的权利、工作的权利、性爱的权利 一句话,他们无可抗拒地变成非人、非我、病人 包括神经病人,他们与畜生一样,只是劳动力。他们丧失了作为人的高贵与尊严,象畜生一样只为欲望而嫁娶,交媾繁衍,在人间制造出那麽多无情无爱的夫妻、那么多胡乱拼凑的家庭。与此同时,无数恩爱夫妻却被强权政治拆散,无数幸福家庭被强权政治解体,导致难以言述的感情折磨、心灵创伤和数不胜数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
从现象上看,无论它与通常不幸的爱情婚姻有多少相似之处,实际上这都是国家在用政权的力量侵犯、驾驭个人意志,他们干预、扭曲、践踏私人的感情,使这些非人、非我、病人们本该享有的正常生活无可逆转地扭曲,变得不正常很不正常,他们在“政治巨掌”的操控下三分象人七分象鬼似的活着,带者无限的爱的遗憾和恨的悲哀死去。
《红狗》里讲的我,以及几个与我生活有关的男人,就是在我们被变成非人非我病人之后发生的故事。我本可以讲个好听得多,有趣得多,令你笑逐颜开的故事,如果当权的不是那么专制、那么泛政治化、那麽蛮不讲理、那么动不动就把喜欢自由的人塞进牢笼,断送他们的理想和爱情的美梦的话。
右派柳其畅、反革命右派林方、右倾反革命汪进、死在边境上的金利胜,还有在街道工业上班的郑洪海,如果不是政治飓风把这些可怜的小树叶吹聚到了一起,如果各自生活在正常的天地里,地球这麽大,人口这麽多,天各一方的他们怎么可能与齐家贞相遇、相识、相知,衍生出后来种种不幸的故事?
如果柳其畅迎娶了他心爱的高中同学江爱,而不是因为他的结婚报告被部队拒绝 结婚凭什么要报告,凭什么要上级批准 大发牢骚后当了右派,他会接受那个没什么文化,在社会上造反在家里也造反的他的第一任老婆吗?他会遇上第二任老婆,“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坏脾气”女人齐家贞,以至于又是离婚收场,害得他当老光棍吗?
如果林方不为帮流沙河说了几句话,打了点抱不平当上右派反革命,忙着入狱出狱,四十岁了还找不到老婆,还是个处男,医生会警告他再这样单身下去,他将成为一只“废退”了的飞不起来的“野鸭”吗?他的也是右派的哥哥会因为可怜、同情、关怀他弟弟,说服老婆一女侍二男,希望林方与自己共有一个女人吗?
如果汪进不是因为爱党爱得太深“向党交心”,弯腰驼背写了一百条意见而当了右倾反革命坐牢八年,他美丽贤慧、文工团舞蹈演员的妻子会同他离婚吗?不曾离婚,他老婆会嫁给一个大她那么多岁还是个癞子的老男人共产党员,做她两个儿子和她自己的保护伞吗?不坐牢,汪进怎么会钻进劳改队与他本来无缘相遇的女犯人齐家贞碰头,后来,又重续二十年前在劳改队里萌发的旧情呢?
本人也一样,如果不存在想出国读书就是叛国投敌,说了几句真话就是造谣破坏,就得判刑劳改服苦役,齐家贞在大学里幸福地读她的书,做她居里夫人的梦,关谁的相干?偷了谁的葱,砸烂了哪家的秤砣?她想独身,没人不准;她要嫁人,随她的便。她嫁得好她幸福,她嫁错了人她再嫁,嫁十次,哭一千回,都是叫化子碗里的沱沱肉 讨得的,她自己负责。她怎么会搅上柳其畅、林方,还有汪进,整个生活来了个底朝天,承受如此沉重的感情灾难,几乎使她打算放弃生命。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句话的意思是,局部,哪怕是无比微小的局部,对整体的影响都可能极其重大。如果祸从天降,牵动老百姓的不仅仅是一发,而是手脚,全身,大脑,殃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全家,而是前后左右一大堆人,后果的不堪设想就无可置疑了。
我认为,自愿在河里游泳因脚抽筋而大喊救命的,与不会游泳被强力推进河里而大喊救命的是绝对不同的“大喊救命”,思考各异的“大喊救命”,探求它的前因后果,不被表面的相似迷惑,才是本书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