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的文章

超群

三






    我们推着单车来到上水头。把单车停在岸边，水在浅浅的过河石处哗哗地流，流水来自一个浅水湾，浅水湾就是这片水域与上游干河套的分水岭。




    浅水湾里只有中间一窄条的冰化了，我们随手拣起岸上的小石头贴着冰面，让石头在冰上滑翔以后再跳入水中，有些石头没能如愿跳到水中，这和石头的大小形状以及我们投掷的角度和用力有关，我们边投边笑，时间、年龄、烦恼和痛苦此时远离了我们。




    如果瞬间即永恒，那么我们在永恒里快乐着瞬间！




    如果永恒即瞬间，那么我们在瞬间里幸福着永恒！




    两人乐得正欢时，见两只白肚黑羽的河雀抖动着翅膀从眼前掠过。




    快看，河雀！你看是不是一颠一颠的？锦环问我。




    我说，是啊！河雀不都是这样吗？我不解地问。




    锦环告诉了我一个关于易水河雀的传说，说的是乾隆带宰相刘墉微服私访至易水河边，见河雀从眼前飞过，乾隆问刘墉，此鸟叫什么鸟？刘墉回皇上，此鸟名叫颠三颠。皇上说，我见此鸟不止颠了三颠，怕是有五六颠吧？刘墉答了四句诗：此鸟名叫颠三颠，今日见了帝王面，乐得颠了五六颠。




    我说，可是只有三句啊？




    锦环说，有一句我想不起来了。




    那我们给他编全吧：此鸟名叫颠三颠，易水河上把头点，今日见了帝王面，乐得颠了五六颠。我不知道我凑上的一句对不对，传说中的人早已作古，河雀把子子孙孙们留在这里，还在这河上三颠六颠，不停地颠着，谁的生命都不能永恒，即使皇上也无法逃避这个自然法则，只有这条河在沉默和涌流中迎来送往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人的生命短暂，不如一沙、一石、一个传说。




    我们蹲在地上开始挑拣岸上的石子，河流上的石头大多是鹅卵石，经流水长期冲击，表面都比较光滑，被打磨的棱角不再那么生硬。我们拣石头里的“奇石”，不管怎么打磨，有些石头会把它的与众不同保留下来，奇特的形状、特殊的纹理、怪异的图案、荒诞的色彩。两个人兴高采烈地挑拣着，兴致决不亚于无忧无虑的孩童。其实谁又没有色彩斑斓的梦呢？这和年龄无关，只不过越年长越会压抑这梦罢了，这也许就是人活得越现实越累的原故吧！




    噢！我拣了一块“肉” ！锦环拣到一块被切割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淡粉色石头，我早注意到这里同我去过的县城西关大桥一带一样，河床河岸上丢弃着许多石板厂的下脚料，锦环拿的正是这下脚料里边的一块“肥猪肉”。




    晚上你去我家，我正好给你吃这块“肉” ！




    我不吃“肥肉”！留着够你吃几辈子了！




    这条河在打磨了历史和自然之后，还在无奈地接受和打磨被所谓的现代文明采自它山之石的这些边边角角。




    我踩在过河石上，见水中一块天然石头形色似瘦肉，忙对着锦环喊：我找到了一块“瘦肉”正好配你那块“肥肉”。两人为这两块肉的合理搭配又一阵乐。




    我过了河，来到一个大坑的底部，站在同现在的河床平行的坑底，三面的坑壁足有我四人高，看着比我的身体高处三倍的这个大坑的纵切面，表层的枯草在微风中摇曳，纵深的沙土里混杂着星星点点的石头，这就是不知何时开挖的易水河上的一块旧河床，我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石头，站在这条河伤口的深处，除了叹息和为这条河祈祷，又能干些什么？




    易水河的沙子，不知运到了多少城市和村镇，在混凝土结构的建筑里，人们枕着这沙石，听不见这条河的哭泣和呼唤，我看见一条河在慢慢下沉，我同时看到同样的河们在慢慢下沉，我的心也在慢慢下沉，为了这些河们，我们的母亲河啊！哪个不孝儿孙吸吮乳汁还不够，为何贪婪到非要切割下乳房？！




    二00四年夏，易水河上那场洪水，我好友十二岁的儿子就目睹了两个到河中戏耍的小伙伴，从眼前走进了挖掘的深渊。我不认为是这条河夺去了两个无辜孩子的生命，这是人为的对这条河的陷害和对生命的谋杀！




    是这条历史长河该扣问这些掘墓人的良知？还是这些人该来清泉里清洗一下自己的良心？




    手中的石子被我攥热，冰冷的石头都能被捂热，而人性的洁净和美好，能否被年幼生命的逝去触动而停止对我们母亲河的剥夺？我手捧石子为这条河和生活在这河边的乡亲祈愿：请珍爱我们的易水河！




    我们拣的石头已经没法带走了，只好又来了个第二轮筛选。我一边拣石头一边和锦环聊我的“石缘”，等我回昆明时，从易水河带上几块奇石，带到昆明，放在鱼缸里。因为我相信这些石头所携带的信息和在我心里的意义，是美丽的春城所无法给予的。我把几块小石头装进衣兜。




    我建议锦环在她的新居单辟一块弹丸之地，专放这些奇石，这正合她意。我不免羡慕起这个心灵相知的女友，她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说，如果我还有在易水河边买块地盖石头房子的那一天，我一定在家里为这些小石头留一片天地。

                                                             四







    见锦环还拣了几个贝壳，最大的一只可以占满手掌，其它的大小如蚕豆、山杏、核桃。我又惊喜，能有这么大的贝壳？真是大水养大鱼，好水养大贝啊。又问她是从哪儿拣到的，她指了指潮湿的河岸。于是，我们又转而拣岸边的贝壳。




    由于冻土已化，踩在河岸上鞋子陷进了泥里，一个一个小贝壳在烂草里，在泥土表面，如果不仔细分辨还真难分辨清楚，因为贝壳有着泥土样的底色和枯草色的纹路，扇形的贝壳上的纹路，象微风吹拂下水面波纹的缩影，从母体中坠落水中的软体，在成长过程中，为了保护自己的柔弱，它们慢慢培育自己的韧性、坚实，直至形成包容自己的硬壳。




    这些岸边的贝壳又说明，驾驶这硬壳的生命已离开这空壳。可这些空壳并不象小鸡啄破蛋壳之后的新生，也不象蛇蜕皮后的成长。我打开闭合的一只贝壳，我怕我拣走了一个活贝，而误害了一个小小生命，空的。再打开一个，拇指肚大小的贝壳，里面有一粒黄豆粒大小的石子，一颗比贝壳的肉体不小的石子。虽然说，珍珠是沙粒进到贝类的的软体里，经长期痛苦磨砺形成生命体里最光艳的一部分。然而，这超出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的石子，却要了贝的命。我在水岸相接处拣到一只比锦环那只大贝壳还大的贝壳，贝壳半开着，里面一团淤泥掉了出来，我用小棍拨开看了看，除了泥还是泥，我想这只大贝把自己完全化做了了泥土。




    我无法完全知道，这些生命永远从壳子里游走的河贝们发生了怎样的不幸，这些空壳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我来过，把贝壳留下！




    我来过，把记忆留在了贝壳！




    我来过，拣到贝壳的人能从贝壳上读到生命的脉动、争斗、欢乐、隐忍、爱恋、悲苦、冷暖、凶险、甚至死亡和遗憾。




    人生如贝，不是每只贝里都能孕育闪亮的珍珠。




    我默默地读着手里已放不下的贝壳们，如果说收藏石头是收藏这条河的过去，那么收藏这些贝壳就是收藏这条河的现在。




    就在我要转身上路时，突然看见岸边的浅水处，有一小堆干净的河沙，在布满淤泥的水岸之间，我眼睛一亮，走近一看，是一个泉眼，在向上缓缓地涌动着，把周围涌上来的细沙洗得干干净净，堆在泉眼的一旁。我连忙喊锦环快过来看，蹲下身来，看着婴儿手腕般粗细的泉眼，柔弱的让水柱紧挨着水面向上翻涌着。我想起郦道元《水经注》 中写道“泉涌上奋，水涌若轮”。他可能写的是喷泉，但眼前这泉眼分明也具备了“上奋”和“若轮”的天赋，只不过它做得比较温婉。




    我对锦环说，我要摸一摸这泉眼。于是，把手放在上奋若轮的泉眼上，柔和、凉爽、绵软又亲切，根本感觉不到力量的冲击，就象冬天里用手抚摸婴儿的小脸。同时，我的手心手指感到了泉水对我抚摸的回应，她抚摸到了我的激动、温暖、爱恋和祝福。




    最后，我又做握手状，和这眼亲爱的泉水握手告别。就在这眼泉水的不远处，我们又发现了一个拇指样粗细的小泉眼。于是，我又如法炮制，再抚摸这个小泉眼，体验这个小泉眼更加纤弱的生命的涌动，这个不示张扬、不卑微弱的小泉眼，再次让我感动。老子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水就是这样以她柔弱之躯战胜外界的刚强之攻的。




    对于水，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悲痛时见到的水，就象痛苦的眼泪；快乐里听到的水流，又如欢歌笑语。这是人们把自己的影子投到水里去了，让水承担了自己的心情。多少圣人先贤和痴男怨女临水而望，寄情于水，水见证了人类的不幸、心酸、幸福和甜蜜。水就在人类的舍与不舍之间徜徉，并不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落花有意可以随水漂流，流水无情又如何养育生命？




    我捧起一捧小泉眼涌出的泉水，喝上一口，在冬末春来的易水河上，我尝到了易水河源泉的味道，我让这纯洁的泉水流到我还算洁净的心里。




    眼前这潭就是由不知多少个大大小小的泉汇积而成的，这些泉就是这潭的灵魂，也是这河的灵魂。这泉，不仅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泉源，它将成为我滋养并慰藉灵魂的活水。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为什么这条河赋予我太多眼泪？因为命运给予我的是与这条河无尽的别离，因为我的别离没有归期，最长的一次是八年，八年，中国完成了一场抗战，而连环只完成了一次探亲，一次与母亲河的再度相聚！在云南昆明与河北易县之间，我时常感到思乡的灵魂有一种被车裂的疼痛。远望真的不可以当归！也许我对这条河的爱又落入俗套，但我所有的爱无不在对这条河的挚爱中继续，不管她断流还是汹涌，我相信，河底的源泉和心底的清泉是相通的。也因为别离使我更懂得珍爱，因为珍爱，我让泪水一次次滤净灵魂里的尘埃，使自己的洁净更配得上这条河的清灵。

    一滴水可以和易水河分离.

    这滴水不会和易水河的灵泉别离!







    注：八百山，明朝年间，山上曾建有静安寺。传说，一皇亲国戚之女去寺庙进香时，言说被一和尚奸污。于是，皇上震怒，派重兵将八百和尚身埋土中，头露在外，用特制铁耙[bà]，齐斩斩将八百颗人头耙掉。于是，此山得此名。




                                                                     2006.2.25于河北易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