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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生问死 无非人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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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4 07:54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打印










曾国藩的门生中,李鸿章和俞樾所送的挽联最佳。这两人也是曾国藩生前最为器重的,一光大其功业,一光大其学术。他曾对两位得意门生做出过定评:“李少荃(鸿章号少荃)拼命做官;俞荫甫(俞樾字荫甫)拼命著书。”









李鸿章的挽联曰: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代难逢天下才。









上联是李鸿章感念老师的栽培之恩。道光二十三年(1843,是年李23岁),李鸿章离开故乡,进京参加顺天乡试,写下了豪气万丈的诗句:“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乡试中举后,参加1845年会试落第,这一年其父李文安、也是曾国藩的年兄,带着李鸿章入曾府拜师,从此李鸿章的科名与功业与老师紧紧联系在一起。李的这一次拜师,距曾国藩去世二十七年。









所以说“师事近三十年”。道光二十七年曾国藩任会试总裁、殿试读卷官,李鸿章是科高中。曾氏既是他学习的业师,又是其科考的座师。









从这段曾、李师徒情缘,可看出教育的不均衡,从古到今皆然。像李文安这样的官宦家庭,能将子弟交给当时最有学问的朋友教导,而且这个朋友恰好又是三年后的会试考官。用不着科场舞弊,像李鸿章那样聪明的人,跟着曾国藩读两年书,自然就很清楚朝廷科考的衡文标准,知道阅卷考官喜欢什么样的文章。——而那些乡下举子,还在老家苦苦地摸索。









挽联的上联也引起后世人的非议,认为李鸿章自诩“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是托大。因为他的哥哥李翰章也是曾国藩的门生,早入曾氏之幕,多年担任湘军总后勤部长的角色。怎么弟弟倒成了“门生长”呢?









我认为李鸿章此语说得非常到位,而且他必须这样说。此时李鸿章已是直隶总督,乃疆臣领袖(是年六月,被授予老师曾国藩担任过的武英殿大学士之位,则是宰辅身份了),在曾氏门生中他最有资格如此说。曾国藩常说办大事要找替手——即政治接班人,如此才能保证其事业有人延续下去,而不至于人亡政息。李鸿章以其功绩证明曾国藩当年所找的“替手”是非常合格的。









此时在恩师的灵前,作为曾氏本人和朝野公认的“接班人”,他必须表态,即如现在重要人物追悼会上强调“继承革命意志”云云,申明将恩师的事业发扬光大。如此,才能告慰曾氏在天之灵,也才能对曾国荃、曾纪泽这些恩师的亲人有所交待。









上联是“于私”,下联则是“于公”。作为疆臣领袖对曾国藩作出评价。









俞樾的挽联旨趣和李鸿章的又大不一样:









是名宰相,是真将军,当代郭汾阳,到此顿惊梁木坏;



为天下悲,为后学惜,伤心宋公序,从今谁颂落花诗。









上联很好懂,和其他挽者一样,对老师的功勋做崇高评价,将其比作郭子仪,能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先生的逝世,犹如朝廷栋梁毁坏。









下联便道老师对他的知遇之恩。大臣故去,为天下悲。但曾国藩不仅仅是一位立下赫赫功勋的大臣,还是一位学问家,死在职位上,不能写出更多的文章、阐发出更好的道义,留给后学。“伤心宋公序,从今谁颂落花诗”则是指俞樾平生最为自得的一段佳话。









道光三十年(1850年),29岁的俞樾会试及第,此时身份是“贡士”,接下来还要经过礼部的复试、皇帝主持的殿试,才能成为进士。虽然“贡士”成“进士”,不会有人被淘汰,但关系到排名。贡士们当然非常重视。会试的试卷是由专门人士誊写(如此避免考官认出考生字迹从而舞弊),但复试和殿试,考官所阅的是考生自己书写的试卷,因此楷法很重要,写不出一手秀丽端庄“馆阁体”的考生,名次很难靠前。俞樾楷法不算好——他后来一直以隶书而闻名。









但在复试时,时任礼部侍郎的阅卷官曾国藩力主俞樾为第一。其他考官说这个考生文章写得确实不错,但恐怕是“宿构”,即考前背熟数篇已做好的文章,考试时恰好和题目碰上了。曾国藩反驳说,文章可能宿构,但诗(即试帖诗,会试三场考试必考科目)不可能宿构。诗题为《淡烟疏雨落花天》的五言八韵诗。曾国藩对俞樾的诗特别赞赏,尤其喜欢其诗首句“花落春仍在”,以为“咏落花而无衰飒之意”,格调高昂,因而预测其“他日所至,未可量也”。









公序是宋代大诗人宋庠的字,他和弟弟宋祁齐名,两人同科登第,兄为状元。兄弟二人都写过《落花诗》,宋祁诗中名句“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边妆。”曾国藩当年看俞樾的试帖诗时,就说“花落春仍在”与这两句相似。宋庠有句:“汉皋佩解临江失,金谷危楼到地香。”









复试取得第一的俞樾殿试时为第十九名进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曾氏对他的褒奖传出去后,他当然是感激莫名。但这个人和郭嵩焘有些相似,读书读得好,文章写得好,当性格不善于做官,当过一任河南学政,被御史弹劾罢官后,回到江南,从此潜心学术。为了表示对恩师的感谢,他的书房名为“春在堂”。现在老师仙逝了,谁还能吟颂那首“落花诗”呢?









俞樾后来刻一图章“拼命著书”,盖在自己的藏书上。他的“拼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一生对群经诸子、训诂小学、小说笔记颇有研究,撰著甚丰,著作辑为《春在堂全书》,共500多卷。——何止是著作等身。









曾国藩诸门生中,李鸿章和俞樾算得两位高寿。李鸿章于1901年以79岁高年辞世,但他是在屈辱和忧患中死去的,他刚刚主持了和占领北京城的列强和谈,签订了《辛丑条约》,再一次为满清最高统治者背负黑锅。俞樾活到1907年,享年87岁。在当时是真正的高寿了。李鸿章死后,俞樾为他写了一副激愤与伤心兼具的挽联:









一个臣系天下重轻,使当年长镇日畿,定可潜消庚子变;



八旬翁完真灵位业,溯壮岁同游月府,不能再逮甲辰科。









上联说得是李鸿章一人身系天下安危,也是为李鸿章抱不平,为大清惋惜。甲午战败后,天下归罪于李鸿章,李鸿章被派到广州做两广总督,远离政治中心。而朝政被一帮子颟顸的亲贵把持,如今闹出了义和拳之乱。俞樾认为如果李鸿章继续担任直隶总督,镇守京畿,凭他的见识和能力,是不会闹出“庚子事变”的。









下联则是道两人的情谊。俞樾进士及第晚李鸿章三年,乡试是同一年中举(1844年甲辰科)。所以追忆“壮岁同游月府”,即同一年月宫折桂。眼看六十年就要过去了,第二个甲辰乡试还有三年,李鸿章却去世了,无福“再逮甲子科”。









明清两代极重科第。一位士大夫如果在其中进士后六十年(一个甲子)的殿试揭榜后还活着,会被邀请“重游琼林”,参加皇帝为新科进士举办的“琼林宴”。









你想想,假如一群乙巳科的进士,和前六十年的乙巳科老进士一起聚会,是何等的盛况。乡试后的举人在一起的宴会叫“鹿鸣宴”,前六十年该科举人还活着的,会邀请重宴鹿鸣。一个人能第二次参加琼林宴和鹿鸣宴,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及第早,十八九岁或二十多岁就中举或中进士;二是要活得足够长。









李鸿章“不能再逮甲辰科”,俞樾有这个福气。1904年即光绪三十年甲辰科乡试后,84岁的俞樾还活着,不但参加当年的鹿鸣宴,还复任翰林编修。——他于咸丰二年庶吉士散馆后被授予翰林编修。这样的人生际遇,读书人几个能有?









挽曾国藩的对联中,还有一位作者不能不提,此人和曾国藩的关系颇为复杂,既不是平常的门生,也不是同辈朋友,勉强算得上曾经的幕客。此人是王闿运。









这是个很不安分的主,学了一辈子的帝王术,到处兜售,却无成效。此人有大才,但性格不好,恃才傲物,好做惊人之语,臧否人物评论时事刻薄而谐谑。









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湖南湘潭人。此君一辈子就是个举人,会试屡次名落孙山。早年在北京做权臣肃顺的西席,后两宫太后和恭亲王联手发动“辛酉政变”,除掉肃顺等顾命大臣。









从此,王闿运飘荡于江湖间,周旋于达官间,或入幕参襄,或入书院讲学。他曾经短暂地当过曾国藩的幕友,但此人好说妄语,不是那种老老实实做秘书或参谋的人,和曾国藩相处得不好,于是只能另谋他就。据传他曾劝手握重兵的曾国藩称帝,北伐京师。被曾斥之为狂妄。可见他并不了解曾国藩,曾翰林出身,一辈子恪守名分,让他这个人冒着毁掉一辈子名节而很可能失败的风险去造反,实在是太不可能了。









王的挽联对曾国藩的评价远不如其他的好友、门生评价那么高:









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戡定仅传方面略;



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









上联说曾国藩平生以建立霍光、张居正这样的功业自居,但是时代不同,功勋也不相同,曾氏无非留下了勘定反贼的攻略而已。下联肯定曾国藩的经学功夫超过清代的前辈大儒纪晓岚、阮元,但遗憾的是去世太早,未能留下更多的著述。其上联却激怒了曾府。书生论事,多纸上谈兵,看人挑担不吃力。勘定席卷十数行省的太平天国,是何等的艰难,假使张居正晚生六十年,他也未必能平定李自成、张献忠。而且霍光、张居正两人在死后,家族都受到了朝廷清算。在人葬礼上送这样的挽联,不是添堵吗?下联惋叹“龙蛇遗恨礼堂书”,也隐隐有对曾国藩忙于政事而疏于学问的不屑。曾国藩所处的不是纪晓岚所处的乾隆朝那样太平,一个人四十二岁开始从书生变成将帅,整日行军打仗。









勘定东南后,曾氏成为第一重臣,面临的又是内忧外患,为大清朝熬到了油尽灯枯,能有多少余暇来做学问,能取得那样的学术成就,也就是勤勉如曾国藩才有可能。湘绮先生,毕竟是狂生。这挽联文辞自然不错,但于人情世故,却有所欠缺。









最后,笔者认为有必要提一下当时身份最为尊隆的人——即皇帝所送的挽联。同治帝的两幅挽联是:



其一:



本一代完人,先定东南,次平西北;



为六旬元老,名扬中外,忠冠古今。



其二:



功在国,德在民,名在天下;



出为将,入为相,殁为神明。









这两副挽联应该是翰林院的词臣为少年天子草拟的。四平八稳的官家口吻,也不用什么旧典,其文辞只能说平平。但这是最高统治者的评价,是真正的“盖棺论定”。尤其说曾国藩“出为将,入为相,殁为神明”,用现在流行的语言来说则是“党和政府高度评价了曾国藩同志伟大的一生”。这两副平常的挽联,比起那些“伟大无产阶级革命家、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卓越的军事家”等等的评价,雅驯且不说,还多了一些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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