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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则徐及其神话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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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 17: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打印
作者:刘仲敬


林则徐早在鸦片问题论战爆发以前,就以能员著称。他在福建巡抚张师诚幕府,处理当地盛行的贸易和走私(如果两者还能清楚鉴别的话)问题,颇受上峰赏识。他积累的经验是:走私其实就是官吏和绅商的利益勾结,海盗贸易者是这些人的代理。前者只能恐吓,适可而止。后者必须打击,尽可能消灭。他辅佐张师诚,剿灭了海盗(其实更有可能是武装走私集团)蔡牵。皇帝感到满意,地方官绅不得不暂时收敛。他走后,走私活动死灰复燃,至少延续到严复的时代。林则徐后来在广州非常自信,就是因为早年的成功经验。做官,做的就是分寸。分寸只能通过经验获得,而寒门子弟却经常把读书看得太重。科举场的英雄做官经常失败,多半就输在这方面。林则徐不是神童型的人物,办过多年杂务,结果反而对他有利。


林则徐中进士后,在翰林院度过了默默无闻的几年。他成功的时间之晚,本身已经证明他缺乏诗人和文学家的天赋,更适合从事实际工作。嘉庆二十五年的水灾威胁黄河、运河的安全,给他提供了机会。他和琦善第一次合作,相当迅速地解除了京师的隐患。道光十一年,新君再次命他治河。他在湖广、陕甘、云贵总督任内,都能给朝廷留下良好的印象。也就是说,他懂得怎样处理人事关系。说得刻薄一点,就是他知道怎样锯箭杆。在他所处的时代,拔箭头是不可能的和危险的,但他也不是尸位素餐之辈,不会放任自己能够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大多数属于人事问题,解决以后就能迅速缓解各方的不满,当然不满很快就会重新产生,但他的练达已经造成了足够的效果。


仁、宣两朝的关注重点在于整顿吏治和财政,鸦片问题是财政问题的附属品。后世往往把鸦片问题特殊化,套用现代毒品贸易的想象,但在当时的大清和英国,这种观念都不存在。鸦片又名洋药,不能算是掩饰,而是本来如此。同一时期,英国的药店可以直接购买鸦片和鸦片酊。文豪德 昆西、柯勒律治、威尔基 科林斯都是鸦片迷,从来没有人称他们为西欧病夫。毒品的非法化是非常晚近的事情,而且总是落后于成瘾药物的出现。可卡因刚刚发明时,医学界曾经寄以厚望,犹如后来的放射疗法和糖皮质激素,仿佛能够包治百病。在危害性最终暴露以前,许多医生已经以身试药,包括弗洛伊德的一位同学。


鸦片在全世界非法化,已经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夜的事情。颇有讽刺意义的是,英国人其实是鸦片非法化的主要推动者。大清和民国之所以同意分阶段禁止鸦片,主要是因为英国大棒加胡萝卜的政策。道光朝争论各方的关注点,主要还是在税收方面。争论之所以无法解决,部分原因在于大家都建立了错误的因果联系。


朝廷错误地认为:白银流出和岁入不足是一回事,鸦片是白银流出的主要原因。其实,真正的问题在于:土地税收的征敛能力取决于吏治国家对民间的控制能力,这种能力必然日益衰退。朝廷开支主要是军费和人事费用,随着战斗力的减退、士大夫集团的膨胀和腐败而不断恶化。两者在帝国体制内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朝廷在几次战败以后,从西方学到了征收商业岁入的技术,才摆脱了崇祯和历朝晚期君主无法应付的困境,将岁入增加到康乾之世闻所未闻的地步。然而在赫德以前,谁都没有能力改革财政。许乃济希望征收鸦片税,其实朝廷当时并没有这样的技术。粤海关的账目一片混乱,勒索性开支已经使外商感到无法忍受,本来已经很低的关税却仍然稳定不了。


林则徐希望用人事手段禁绝鸦片,实际意义就是不需要运用现行体制之外的因素,当然更受欢迎。他使用了一系列道德论据,给后人造成了误解,以为他属于历史上经常出现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其实从他以前和以后的表现看,他始终是经世致用的实干家。他引用的道德修辞大抵是例行公事式的,缺乏对人对事的针对性,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你如果称英国上议员为“可敬的某某”,并不能代表你尊重他个人,因为所有贵族都适用于这样的敬语。同治朝的清流使用道德措辞,一般要参照攻击对象的个人特点。林则徐的作风不是这样的,道光朝的政治空气也不利于清流。他喜欢敲山震虎,却没有具体的攻击对象。


林则徐在争论中表现了太多的自信心,因为他觉得广东鸦片贩子不会比福建海盗可怕多少。反正大家都是走私弄钱,毛病还是出在幕后利益集团。问题解决不了,无非是因为主管领导缺乏责任心。他自己就是福建人,所以皇帝也相信他确实内行。他相信真正的病根就是广东官绅,但作为经验丰富的大臣,他无意将自己人赶尽杀绝,只想恐吓他们适可而止。走私贩子不是自己人,属于可以牺牲的对象。如果非要有人牺牲不可,他准备借这些人的头,正如他以前借蔡牵的头。如果谁都不能牺牲,他就没法做事了。而且,他对英商都是手下留情的。他懂得法律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完全执行,即使是犯法的刁民,也要先施恩再执法。广东和福建的海盗都有许多接受招安,攻打其他海盗,最后安度晚年。


林则徐要求各国商人集体担保不再贩卖鸦片,否则货即没官人即正法。这话说起来仿佛很可怕,其实意思就是既往不咎宽大处理,不让(他认为)隐藏在幕后的官绅难堪。帝国官场通常认为恫吓是威望的必要组成部分,正如执行力的软弱是仁政的一部分。如何实现两者的经验性平衡,是考验老官僚手段的试金石。这一套把戏,大多数大清通是完全心里有数的,很痛快地表示接受。他们习惯于给新来的商人上课,教后者怎样通过适当渠道送礼,用大清官员听得懂的语言,做大家都有利可图的事情。如果没有外行搅局,事情很可能向以下的方向发展:皇帝发现林则徐办事得力,大大奖励他;林则徐的支持者觉得他应该升官;反对者希望他快点滚蛋;钦差大臣回朝以后,三令五申沦为具文。清英双方早在1820年代就已经发生过类似的冲突,结果以类似的方式不了了之。如果没有一系列阴差阳错,这次的事件同样很可能虎头蛇尾地收场。


这时的义律是一位屡遭挫败的堂吉诃德式人物,对周围的环境很不满意。在乌烟瘴气的粤海,他的人品大概是所有出场人物当中最好的。从他后来信誓旦旦保证香港居民财产和习惯的做法看,他对英国式古老传统的道德优越性确实深信不疑。他一会儿要求英国人禁烟,一会儿要求大清尊重人权。双方都很讨厌他,他也没有理由希望任何一方太平无事。他早就知道威斯敏斯特不肯保护走私,但他可以打人权牌。他理直气壮地指出:每个人只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某人有没有走私,其他人怎么保证得了?大英臣民理应享有公正的审判,这是他们自古以来的权利,不能搞野蛮的连坐。事情一旦演变成保护女王陛下臣民的人权问题,英国政府就不能不管了。在林则徐看来,这种要求纯属找茬。大清根本没有分辨不同夷人好坏的能力,之所以同意义律之流自封领事,就是希望领事发挥夷目的功能,替大清完成外商社区保甲长的任务。义律居然一脸无辜地问他怎么保证得了,已经证明自己尸位素餐了。


钦差大臣愤怒地责问义律:你这个领事,到底领的是什么事?意思就是:谁走私,谁没有走私,难道不应该由你这个领事来调查清楚么?你倒反过来问我?何况,连坐是秦始皇以来始终没有动摇的极少数基本国策之一。大清如果发生治安问题、更不用说政治问题,一向都要求左邻右舍、更不用说三亲六戚集体负责。谁都没有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就你事儿多?林则徐决定绕过义律,直接联系维多利亚女王,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不讲道理。小官狐假虎威,无非想通过刁难办事人员,夸张自己的重要性,这种事他见得多了。他不是东林党那种只顾虚名、不在乎事情办成办不成的角色,坚信人事问题在哪儿都一样,在英国也不会例外。英国海军居然上门闹事,他实在忍无可忍。凭良心说,他已经很给这些刁民留面子了。然而刁民居然很懂闹事的门道,绕到他的辖区外扫他的面子。钦差大臣的权力秘诀就在于控制天子的耳目,控制地方事态发展反倒不太重要。


事情一旦闹大,林则徐就要倒霉。宣宗不大可能知道自己在打败仗,但肯定知道各地督抚都在向他要钱,理由都是筹备海防。这就足够了。皇帝之所以要禁烟,就是为了整理财政,节俭开支是重中之重。如果禁烟必须以增加军费为代价,那他又何必禁烟呢?林则徐夸下海口,说他对那些奸商的小聪明了若指掌,结果却把事情弄成这样,岂非欺罔君上?穆彰阿的看法就比较符合圣意:与其浪费时间和资源,防备这些寻衅闹事的走私贩子,不如给两个钱,打发他们赶紧滚蛋。不让皇上操心,就是最大的国家利益。当然根据帝国的修辞习惯,他们也要把自己的动机拔高,重新解释为体恤和平居民和无知蛮夷的大仁大义之举,丝毫没有不负责任的意思,更不是出于恐惧。在最后一方面,皇帝很可能没有说谎,毕竟所有人都在欺骗他。这一套修辞术不大可能感动皇帝的臣民和继承者,却把泰戈尔感动得五体投地,觉得道光朝真是他鼓吹的东方道德模范。


英国人的文件送到大沽口,大清翻译家发挥了高度的觉悟。译文首先用大部分篇幅历数林则徐的残暴苛刻,有意无意地暗示他对儒家价值观缺乏应有的尊重,最后用一种哀怨的语调,要求给他们免遭秋后算账的保障(也就是国耻教育称之为割地赔款的那些内容)。即使现代的读者看完,也会觉得这些说法很像一群上访者的鸣冤叫屈。大明和大清皇帝都以天下共主自居,对蛮夷告御状的做法并不陌生,知道蛮夷闹事的原因往往出在官吏一方,赏罚分明就能防止许多不必要的纠纷。朝鲜、越南和浩罕都曾经控告辽东、广西和新疆地方官,使后者遭到皇帝的惩罚。英国人在大沽口既不杀人,也不抢劫,连走私贩子通常的买卖都不做,以异乎寻常的执拗坚持非要大清皇帝回覆不可。这类案件的关键就是罢免地方官,一方面给上访者出一口恶气,另一方面为中央调查人员的工作提供方便,因为只要纠纷制造者仍然在位,有关证人就不敢说真话了。皇帝一撤换林则徐,英国人就同意返回广州,更强化了皇帝一厢情愿的想法。


林则徐下台后,首先在浙江协助裕谦备战。皇帝对他的做法完全清楚,默许就是以观后效的意思,可惜后效谈不上出色。琦善在广州拒绝做的事情,裕谦都做到了,然而结果还是大败。林则徐制造的大炮和船只已经过时三百年了,在拿破仑战争以后的年代无异于古董。蒋廷黼遗憾地说:因为林则徐及时下野,才留下了神话。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因为林则徐的计划已经在浙江付诸实施了,而鸦片战争的主战场就是在浙江,清军主力也是在这里崩溃的。神话制造者之所以制造神话,是因为他们需要欺骗,不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真相。裕谦是林则徐的好朋友,在林则徐遭到控告时极力为他辩护,在军事方面对他言听计从,按说应该得到好评。然而结果恰好相反,因为这种赞美适足以暴露林则徐自以为是的荒谬,只有干脆忘记他,才能维护神话的完整性。林则徐从新疆返回后,继续在陕甘和云贵担任总督。他研究的西学不足以抵抗西方人,但足以镇压藏、回叛乱。文宗想借重他的战争经验,镇压太平军,但他已经一病不起。


林则徐神话比林则徐本人更重要,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神话就是经世之学可用,可惜断送在奸臣之手。胡林翼和左宗棠深受此说影响,功业相当可观,但同样只能用在内地。左宗棠总是看李鸿章不顺眼,部分原因在于:经世之学以圣贤之道为基础,而李鸿章招徕的洋务人才往往是功利之徒。盛宣怀就是功利之徒的典范,大清很大程度上就是亡在他手里的。他那种不留余地的理财方法,在招商局时期就已经招致物议,在保路运动时期就变成了众矢之的。随着儒臣和儒将退出历史,这种神话渐渐褪色。


后期神话主要是日本人的贡献,将他塑造成反英反帝的亚洲英雄。溥仪和汪兆铭的文化部门准备了大部分材料,略加修改后就构成我们今天熟悉的民族英雄林则徐。大东亚共荣圈推崇的英雄人物跟后来的爱国主义教育非常相似,包括林则徐和甘地。林则徐是东亚反英第一人,甘地是当代反英第一人。反面人物也非常相似,包括蒋介石集团和美帝。新京出版的通俗文学当中,《宋美龄艳史》、《蓝衣社秘史》、《虎门风云》之类作品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不亚于《福昭创业记》之类“满洲爱国主义”题材文学。日本人的工作照例细致周密,以致后来的宣传家没有多少可以发挥的余地。八十年代的爱国主义依赖“满洲国”材料,仅次于陈伯达的《人民公敌蒋介石》依赖汪兆铭政权的文宣材料。最后,林则徐终于变成了我们熟悉的神话人物,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当中的家族世仇,早已没有人在乎真正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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